七方十齐

NL/GL,王道本格风偏食

大正浪漫4-终

※ 架空大正背景

※ 上接1-3

※ 一期一振×女审神者


(肆)


    这个时代传递情书的方式比较特殊。


    如果是彼此通好的家庭,可以把情书交给对方家里的管家,让管家代为传递。如果没有这层关系,就只能靠自己找机会把情书传递给心上人。


    通常做法是在和纸上写下心意,像神社里的签文一样仔细叠好,打结,然后看准机会,在不引人注意的时候悄悄放入心上人的二尺袖,传递心意。


    五位小姐的家世和才华本身颇令一般人望而却步,超越年龄的沉稳气质与威严也让她很难受到男女层面上的爱慕。

    但对十八岁上下的青年学生来说,声色上感受到的冲击足以蒙蔽心智,无视理智。


    「那位大小姐真是难以接近。」


    「但她长得真可爱。」


    「与其说可爱,漂亮比较准确吧。」


    「反正就是可爱啦。」


    不止一次,一期听到同学间的谈论以此作为结尾。虽然觉得用这样的态度谈及那位侯爵千金有失轻率,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结论很对。


    这一日,在校内惯着洋服的五位小姐换上了女学生标志性的二尺袖与袴。

    可爱动人的二尺袖、端整凛然的袴裙、紧致系带的长靴、精致美丽的发带,加在一起就是大正时代女学生的标准装束。袴裙的颜色最早是效仿宫中未婚女性服装的海老茶色,不过五位小姐身上的袴裙是更有她个人气质的浓绀色,二尺袖的花纹则是时下流行的矢羽纹。


    以她的身份,矢羽纹虽然流行,但规格上未免有所欠缺。

    换成纯净无瑕的雪轮或是八重樱绘羽模样才比较衬得上她,腰带就用京都的西阵织,气品格调都是无可比拟的上乘之选,只是不知道她喜欢什么纹样,唐草,樱花,还是简单经典的几何纹,不如让人拿了实物请她自己挑选,每个季节都备上一条,按时令替换。


    不,等等,他都在想些什么啊……


    一期伸手捂住脸,努力平复悸动的心,目光却忍不住依然飘向了身着袴装的侯爵千金。


    以前都是穿洋服,今天为什么突然换上了可爱的和服袴裙呢?

    不过,不管怎样都很可爱就是了。


    一边心不在焉地听课,一边用余光去看五位小姐,不知不觉到了下课时间。

    他略微回神,接着发现教室里的气氛蕴含着某种克制的躁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等待什么?

    他坐在座位上想了想,一开始没有头绪,但当他看到邻座的同学偷偷摸摸在和纸上写了什么,又把和纸折叠打结的时候,他顿时恍然。


    (原来如此,穿洋服的时候袖口紧窄,想放情书也放不进去,换成二尺袖就有机会了。不过,居然还真有胆量送……)


    他莫名地有些生气,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生气,于是越发生气。


    (收下了啊……)


    错身的瞬间,寄托着爱慕之情的小纸条被为美色蒙蔽双眼的男学生大着胆子悄悄塞进五位小姐的衣袖。


    一般情况下要提前说些什么,提醒女方自己送了情书,不过往五位小姐袖子里放纸条已经达到了男学生们的勇气极限,敢于看着她的眼睛跟她说话的一个都没有。


    一期眼看着五位小姐收下一份份情书,最后连袖筒都有些放不下,握着书的手指不由越捏越紧。


    虽说豁达大方是好事,但到了来者不拒的地步是否也有点欠妥呢。


    「结果是情书啊。」


    午休时间的中庭,一身可爱袴装的五位小姐合上纸条叹了口气,精致的脸上带着淡淡失落。


    觉得这种失落表情也很可爱是不是没救了。


    一期握拳在唇边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心情:「以前没听说过吗?」


    五位小姐摇了摇头:「我还以为是什么特殊活动,装作若无其事地收下了,结果越来越多。趁着下课时间打开一看,信又写得不清不楚,亏我还认真想了很久。」她微微不满地拧了拧眉:「就算是情书也写得简明扼要一点啊,连意思都传达不清还有什么意义。」


    一期动了动嘴唇,正欲回答,忽然鬼使神差地改了话语:

  「我想,这是因为日本人表达情感的方式比较含蓄。」


    国民作家夏目漱石的逸闻,她不可能没听说过吧。

    他微微捏紧手心,感觉可以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跳动的声音。


    仿佛听到他的心声,五位小姐眨眨眼睛,露出非常可爱的笑容:「哦?就像秋山真之不说『战场形势对我方有利』,而说『今日天气晴朗但是浪高』一样吗?」


    「……」


    这个人为什么总是不肯按常理出牌!?正常反应难道不应该是夏目漱石对学生「我喜欢你」的更正「今晚月色真好」吗?


    「那个,一期同学,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

    看他半天没有回答,脸色还很差的样子,五位小姐犹豫着开口。


    「不,您举的例子非常恰当。」勉强拉回理智,心理上受到的打击还是没有那么快完全恢复,一期选择转移话题,「为什么突然换上袴装了呢?」


    「因为可爱。」


    「……抱歉,您能重复一遍吗?」

    一期忽然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


    「因为可爱。」当着他的面,五位小姐展开衣袖,轻盈地转了一圈,闪亮的神情,飞扬的裙角,以及同时送出的香风令人目眩神迷,「全盘西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日本传统文化里也有很多值得吸取的部分——这是你之前告诉我的,我回去以后仔细想了想,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是时候冷静下来,重新审视明治时代拼命追赶而忽略的东西了,至少这件可爱的和服就应该被传承下去。」


    「所以您就跑来这里,随随便便闯入他人的世界,夺走他人的心吗?」


    「嗯?」

    五位小姐没有听清。


    「不是什么重要的话,请不要在意。」


(伍)


    一转眼到了初秋。

    学习院的开学仪式上午结束,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又有半天闲暇的粟田口们在校外租了一间别墅,和特意从本乡区的东京帝国大学赶过来的一期一起办了一场小型聚会。


    与往年的聚会不同的是,这次一期还邀请了同班的侯爵千金,以及和弟弟鲶尾、后藤一样寄养在她家,也在学习院就读的物吉贞宗。

    倾诉爱慕的情书写了又撕,撕了又写,糟蹋了几叠上好的和纸,到底没有一张能够满意,进入五位小姐沾着暖香的衣袖。

    不过,虽然没有明确名分上的进展,但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两人已经在很多地方留下回忆,像是去帝国饭店喝茶,日比古公园赏花,帝国剧院听戏,到丸之内观赏千代田城的城门与护城河,有时是乘车,有时是走路,电车与火车也都坐过,就算没有告白,成为恋人,两人间的关系也超过了普通朋友,到了可以介绍家人的地步。


    一期被弟弟们缠了很多次,让他把五位小姐带到家里来做客,不过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这一次是用了感谢她照顾鲶尾后藤的借口,邀请她来参加聚会,一次性把所有弟弟们见齐。


    「鲶尾和后藤一直蒙受您家的恩情,信浓也常常去府上打扰,感谢您的关照。」


    租来别墅的客厅里,一期向五位小姐行礼道谢,又为她介绍其他弟弟:「药研您以前见过,这是骨喰,和鲶尾是双生子,这是厚、乱、平野、前田、博多、秋田和退。」


    围成一圈的弟弟们随着他的介绍一一行礼问好,他们统一穿着学习院的学生制服,海军服式的竖领内露出一线雪白的内领,看上去既凝练又优雅。唯有前田比较特殊,制服外加了一件金铜樱花纽扣的小披风,让人能够凭衣着一眼分出他和平野。


    「抱歉,一下说这么多可能很难记住,但大家都是很可爱的孩子。」


    五位小姐轻轻唔了一声,认着人将没见过的八个孩子的名字重复了一遍。


    在她看来,这群制服统一,教养里也体现着相同血缘的粟田口们并不难认,平野和前田规矩地戴着制帽,一看就是礼貌恭谨的性格,秋田、乱和退虽然也带了制帽,但戴法上很有个人风格,乱更是将帽子当成加分的可爱配饰,精心扭转一点角度,看上去非常俏皮。其余如骨喰、鲶尾、药研、后藤、厚、博多、信浓都把帽子放到了一边。因为帽衬里的菱形白布片上写着各自的名字,倒也不用担心会弄混。


    「诶……」

    一次被记全名字的制服少年们发出微微的惊叹声,如已经相熟的信浓更是亲昵地靠到她身边,无比自然地抱起她的手臂,将脸埋在她胸口。


    (他平时就是这么在五位小姐家做客的吗……)

    同窗半年,连五位小姐的手都没碰过的一期心情复杂,觉得有必要重新教导弟弟的礼仪。接着他发现毫不怕生的乱用女孩子之间才会谈起的话题很热络地和五位小姐聊上了,就是怯生生躲在兄弟们身后的退也被五位小姐一脸温柔地摸了摸头。


    (和我说话的时候从没用过这么温柔的态度。)

    一期心里吃味,但过了一会儿,看着被弟弟包围的五位小姐白皙精致的侧脸,他又觉得宛如暮春时节饮了三两盏薄酒,从身体到精神都被酒香浸润,染上微微醉熏。

    看上去就像一家人一样,不是吗?


    「party~party~」


    无论一期怎么想,聚会照常举行。

    同来做客的物吉被安排在五位小姐右手边的位置,另一边则被仿佛粘在五位小姐身上成为固有挂件,拽也拽不下来的信浓占据。


    一期看了一圈,本想在五位小姐对面的位子坐下,照顾客人,结果被换上小裙子的乱笑嘻嘻拉到钢琴边,用悄悄话的声音叮嘱:

    「音乐是恋爱场上无往而不胜的利器,大家这次租别墅特意选了有钢琴的人家,一期哥好好把握机会,用优美的琴声把五位小姐拿下吧。」


    「恋爱场利器……我不记得有教过你们这些。」


    「靠一期哥来教,岂不是念到大学连心上人的手都摸不到。」


    「那、那是出于对对方的尊重,现在的人就是太轻浮了。而且乱为什么会知道?」


    「随口说的,居然真没摸过啊。」


    「乱!」


    穿小裙子的弟弟对他的怒气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跑到五位小姐身边,贴着她的耳朵不知说了些什么。一期只看到五位小姐先是露出倾听的神色,随后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在与他视线相接时微微一笑。


    心跳全乱了。


    他垂下头,掩饰脸上骤然上升的热度,同时伸手打开钢琴琴盖。

    当时社会上层好慕洋风,除了传统和式乐器,西洋乐器也有接触,钢琴是第一位的。一期寄养皇室期间,皇室为他请了专门的钢琴教师,指法不说一流,至少也精湛到足以传递出高雅气品。


    摘下手套,叠起来放在一边,他用力握了握在五位小姐视线下而有些僵硬的手指,吸一口气,指尖落上冰冷的黑白琴键。

    先弹的是舒伯特的《鳟鱼》,基调浪漫愉快,华丽明朗,为了更符合聚会的气氛,不要太拘束,他又弹了一首在东京各影院上映了一段时间的德国电影的插曲。


    寄样在细川家,受到细川家艺术气息熏陶的乱落落大方地施展歌喉,跟着旋律开口歌唱,歌声悠扬浪漫,悦耳动听,坐在他身边的粟田口们没他那么大胆,一开始只是跟着他轻声哼唱,或是用手轻轻打着节拍,渐渐到了经典的副歌部分,歌词和旋律都耳熟能详,于是声音也随之大了起来,整整齐齐并坐歌唱的样子宛如教会的唱诗班般纯洁可爱。


    一曲终了,统一穿着学生服的粟田口们啪啪鼓掌,受邀来做客的五位小姐与那位薄香色头发的贞宗也鼓起了掌。


    一期合上琴盖,回到众人聚坐的沙发边。

    这时候的位次和他离开前已略有不同,简单地说就是原本坐在外围的乱现在越过信浓和物吉,如被主人抱着的洋娃娃一般直接坐到了五位小姐腿上,享受着侯爵千金柔软馨香的大腿和怀抱,用实际行动展示了音乐在异性面前的巨大魅力。


    「您的声音真好听,就像纯洁透明的水晶清脆相击,又像清澈的泉水在山涧里泠泠流动。」

    靠在五位小姐怀里的乱把制帽拿在手里,仰着头开口赞美。


    五位小姐拍了拍他的脑袋:「比不上你嘴甜。」


    这种甜腻腻的气氛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感觉自己的存在有点多余……

    

    「怎么了?」


    正在怀疑人生中的一期抬起头,却发现五位小姐问的并不是他,而是抱着小老虎怯生生坐在一边的退。


    「不……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有点不安……我在努力安抚它们……」


    五位小姐的声音比起和他说话时已经放柔了几分,但退还是一副十分弱气的,快要哭出来一样的语气。


    「这是小猫咪吗?花纹好像老虎啊。」


    「猫……是猫科……很乖的,不会吃人……」


    常人不会想到有孩子会把老虎当宠物养,退在学校里也一直宣称这五只小老虎是长着虎纹的猫咪,不过,对着看上去颇为精明的五位小姐,退不由自主慌了神,差不多是不打自招。


    「是吗。」


    五位小姐微微抿起唇,专注打量着不知为何躁动不安的小动物。而对着她这种聚精会神的视线,退几乎要哭了出来:「真的……不会吃人……」


    药研适时地伸手揉了揉小老虎的头,问她:「您想到什么了吗?」


    「但愿是我多心。」

    五位小姐的表情越发沉静,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秋天的高远天空中,向来给人优雅之感的鸟类有如受惊一般四处乱飞:「保险起见,先到屋子外面吧。」


(陆)


    夏目漱石的外孙,著名作家半藤一利后来如此评价这场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

    「这场大震灾中,日本失去了全部的好的东西。」


    不过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自己正站在历史急转直下的拐点,只是单纯地为了活着这一简单目标而努力着。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

    三层高的别墅剧烈摇晃,尤其是二层和三层,摇动的幅度与屋内梁柱扭曲变形的声响让人肝胆俱裂。


    几乎前脚刚出别墅,后脚就开始猛烈地震。

    逃到空旷庭园里的一行人惊魂未定地看着大地在大自然的巨力下来震动,本该给人安全感的别墅现在宛如孩童的玩具一样来回摇晃,又宛如一叶颠簸在狂风怒涛中的小舟,脆弱不堪。


    「都在吗?」


    一片凝滞的情绪中,五位小姐仿佛水晶玉石敲击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尽管还要物吉扶着,在晃动的大地上连站都站不稳,但那沉稳不迫的态度还是如汪洋碧波中的岛礁般稳定可靠。


    「是,都在。」

    一期勉强凝聚精神,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动身撤离的时候地震还没有开始,粟田口的孩子们非常有秩序地听从哥哥的安排,相互照看着撤出别墅。不论精神状况如何,至少是一个不少,毫发无伤地聚在庭园里。


    「这就是地震……」

    大约三十秒之后,震动停止,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众人的梦境。乱退后一步,喃喃自语,他旁边的兄弟们也和他差不多,神情有些恍惚地看着周围。


    「这样算是结束了吗?」


    「先别乱跑,理论上还有余震。」


    五位小姐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冷静,缺乏感情起伏,这种时候听来却显得无比珍惜可贵,充满让人依赖信任的安全感。这半年来在奢华浪漫的和平环境里养成的雍容柔和气息仿佛一层无形的薄纱,在地震中顺从重力整体滑落,再次露出她刚从西欧回国时那种传自风云激荡的维新时代,锋芒毕露的冷彻干练。

    她环视了一圈周围有些安然无恙,有些散架崩塌的别墅群,又将视线落回身边的少年们,一一确认他们的状况。


    「宠物都带出来了啊。」

    目光滑过紧紧抱着小老虎,一边瑟瑟发抖,一边流泪的退身上时,她停了停,没料到他一副怯生生的弱气样子,真正的生死关头却不忘抱着宠物一起逃生:「真勇敢。」


    不自觉流露出上位者态度的赞赏语气,却很好地缓解了身边的恐惧不安,同时也让正在流泪的少年没有感情崩溃,而是努力止住抽噎,强打起精神回答:

    「因……因为是伙伴……」


    「了不起。」

    她伸手揉了揉他奶白柔软的短发,得到了一个含着眼泪的怯生生回笑,随后是预料中的余震。


    「嘭——」


    比第一次更剧烈的摇晃程度,可以清晰看见别墅墙壁上出现一道巨大裂口,每震动一次,就裂开一次,不出十秒,整幢别墅就在众人的视线中积木堆成般土崩瓦解。


    一期搂紧了身边的弟弟们,藏起心中的恐惧不安,一边抚摸他们的头和背,一边温言安慰:「没事的,不要怕,已经出来了。」

    庭园里都是低矮美观的花木,地震里抖得厉害却没有折断,勉强算的上安全。


    间隔很短的两次余震之后,众人又在庭园里等了十多分钟,仿佛是不会再震了。

    五位小姐站直身体,很自然地成为一行人中的主心骨,平时会让人觉得强硬独断的命令,这时候只让人觉得冷静果断,可以依靠:「不能留在这里。去我在邻区的别墅吧,那是今年新建的房子,地势比较好,食物、水源、药物也都有储备。」


    于是驱车前往五位小姐口中的邻区别墅。

    一路上状态比想象中要好,偶尔能看到在地震中坍塌的房屋,与带着家财转移赶路的人们。所幸的是学习院和其他学校一样,没有建在东京市区,而建在人烟稀少土地平旷的郊区,那么剧烈可怕的震感之下,沿路上似乎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员伤亡,道路也还算畅通好走。


    宛如受惊小鸟般的粟田口家孩子们稍稍解除紧绷,心理承受能力好一点的已经恢复了观察力,趴着泛黄的赛璐珞车窗向外看:

    「路上的房子有的倒了,有的却像没受灾一样。」


    「嗯。因为我们在东京的山之手部分,地理上属于硬质土区域,地震的时候土造房容易坏,木造房不容易坏。路上看到的倒塌的房子基本都是土造房,完好建在的是木造房。如果换成下町那一片,因为地理上属于软质土区域,情况就会正好相反,土造房更加抗震,而木造房容易崩塌。」


    坐在副驾驶位的五位小姐淡淡回答,平稳的语调与那种了如指掌的态度让车里的不安气氛大大减弱。


    「太好了,家里的主屋是木造的。」


    「大家应该都会平安无事吧?」


    「如果厨房附近有好好做过防火措施,大概连房屋也不会受损,就算没有,以山之手的情况,人员伤亡也不会多。」

    真正危险的是京桥、日本桥、浅草那些人口密集的下町区,五位小姐心里想。


    地震时间不在夜晚固然让很多人的逃生机会大大增加,但放在正午却也绝对不是什么好时候。因为这一时间段家家户户都在烧饭,地震之后火花乱飞,遇到引燃物立刻就是一场火灾。而工商区与庶民住宅的下町区通称八百八町,整整齐齐比邻而建的町长屋全是容易点燃的木造建筑,一有火星就是接连成片的最好燃料。


    本来东京是个火灾频发的城市,平均每三年就要发生一次火灾,政府一再强调防火救火,防火带和消防局分布得非常密集,这些年也算是起到一些效果,虽然小火灾不断,但很快就被隔离扑灭。


    这次的地震却是截然不同的情况。

    首先下町的建筑非常密集,而且又都是软质土上容易崩塌的木造房,地震之后房屋坍塌,阻塞道路,其次埋在地下的自来水管道和煤气管道极有可能在地震中破裂,自来水管道破裂便无法有效地组织消防,煤气管道破裂则是再有效不过的快速助燃。


    更糟糕的是,八天之前总理大臣急病去世,整个国家其实是处于「首相不在」的紧急事态中。


    (是不是天底下所有糟糕的事情都喜欢挤在一起发生?)


    (越是艰难困苦遭受厄运的危难时刻,更坏的事情越会到来?简直就像一场噩梦。)


    五位小姐握紧手指,白皙精致的脸上忽然失去血色。


    (不,或许地震前的繁华才是做梦。)


    (维新志士咬紧牙关拼了命的四十年努力,果真就能让这个狭小落后,在世界上没有任何地位的国家一跃而变身世界强国,过上和平繁华的日子吗?)


    (回到日本的这半年所见到的景象确实歌舞升平,欣欣向荣,国民的文化水平大幅提升,涌现了大批文豪,社会舆论开始讨论对个体的尊重,政府摆脱军费负担,有预算来进行各项基础设施建设。举目所见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对未来的向往和充满浪漫的乐观精神,每件事情都似乎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和自己在国外,从明治那一辈人口中听到的景象相比,这种歌舞升平的浪漫景象不正像维新志士带来的短暂美梦一样吗?)


    不期然的,五位小姐联想到那一日在帝国剧场观赏的歌舞伎剧中的念白——


    「就这样,这一家族灭亡了。纵观全局,甚至令人觉得,丰臣家的荣华富贵,犹如秀吉这个天才所带来的一片五彩浮云。 」


    自己所喜爱的这个时代,或许也正是维新志士们所带来的五彩浮云而已。


    「——?」


    左手上忽然多了温暖的热量,是什么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并坚定而用力地揉了揉,将她紧攥到几乎将掌心掐出血的手指强行展开。

    五位小姐愣了一下,侧头看向旁边的驾驶座上,专注地看着前方,却只用单手握着方向盘的学生服青年。向来给人温和秀丽之感的眉目微微凝着,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掌甚至还有些僵硬。但那种温暖的感觉却无比真实地传递到了她手上。


    「……」


    沉默一会儿,她脸上血色恢复,开口时的语气一如平常:「我们到了。」


(柒)


   相对千代田城东边的下町地区,西边的山之手区原本就是寺社领和幕府重臣居住的地区,很多庭园占地数千坪,既地广人稀,建筑质量也与粗制滥造的町长屋不可同日而语。


    五位小姐口中的别墅占地面积并不像她家在山之手的本宅那么广阔,但是简洁实用的建筑风格与五脏俱全的屋内陈设一看就知道是属于五位小姐私人别墅。

    经过一次本震,两次余震的洗礼,这幢和洋结合的双层别墅除了蒙上一些地震中飞扬起来的灰尘沙土,整体结构完好无损,看上去就像独立于时间外的奇迹仙境。


    「不要拘束,进来吧。」

    走进别墅的五位小姐比之前更加平静,神情宛如在图书馆的读书室里翻阅文卷一样安宁沉静。


    用过去武家的说法,就是大将之风。


    无论一期也好,粟田口家的其他孩子也好,包括跟随在五位小姐身边寸步不离的物吉,对她在地震急变中所展现的这种沉着风度本能地产生亲近恋慕之情,听她从容不迫地下达指令。


    「物吉去检查一下电话、电灯的线路和煤气、自来水的管道还能不能用,鲶尾后藤去把储藏柜里的点心盒子拿出来,招待一下你们的兄弟,我去楼上安排房间。睡通铺可以吗?」


    最后一句是对着一期问的。

    他犹豫了一下,看向站在楼梯上回头的五位小姐:「可以睡在一楼吗?」


    这个建议出乎五位小姐的意料,不过很快得到了她的认可:「的确是这样比较谨慎,万一事情发生变化,出入进退都方便。就把客厅腾出来铺床好了,本来也是大广间,铺上被褥就可以睡。不要都站着,到沙发上去坐吧,中午不是也这样招待我吗?一期君跟我来一下。」


    有条不紊地安排完,她继续往上走,进入向北的书房。

    房门上上着锁,因此也没有佣人进去收拾,她从袖袋里拿出钥匙,打开房门,里面的书架和书还是好好的,只是桌面上几样摆件跌倒下来,摔在地上。


    一期和她一起把地上的东西收拾起来摆好,同时听到她在身边问:「这里养了信鸽,要不要给千代田城写封信,报个平安呢?」


    连信鸽都……


    一期愣了愣,向她道谢:

    「如能报信再好不过,麻烦您了。」


    「不必客气。」


    正式的书信不能使用钢笔和格子纸,只能用毛笔和卷纸。一期沉思了一会儿,低头下笔,在卷纸上写了一封礼仪恭谨的平安信,等墨干了以后小心折叠起来,交给五位小姐。

    虽是给皇室的信,措辞上有诸多要求,但对一期来说是写惯了的东西,停笔时反而比五位小姐还早些,以至于五位小姐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这样就可以了吗?」


    「是,已经斟酌仔细了。」


    面对那么可怕的天灾仍能面不改色,这会儿却为了这点小事而吃惊,真是非常可爱。


    不合时宜地,一期心里这么想着。

    自地震发生起一直紧绷僵硬的五官柔和下来,露出连自己也没察觉的浅淡笑意。


    ◇


    下午刮起大风。

    鸣笛般尖锐的呼啸声在窗外一阵接着一阵响起,每一声都有着让人惶恐不安的力量。


    所幸的是之前放飞的信鸽已经返回。


    「别太担心,山之手的受灾情况并不严重,你们寄养的人家应该都还安全。别墅里储水和食物很充足,消息也已经传递出去,等过了今晚,太阳出来以后会有人来接应,到时候看情况决定要不要转移到关西避难。」


    收到的回信五位小姐并未将信件公开,而是阅读之后很自然地折叠起来塞进口袋。

    一期估计信里有些不太好的消息,从袖子底下悄悄握住她的手,传递无声的支持。


    五位小姐的睫毛仿若蝶翼般颤了颤,她没有挣开他的手,而是若无其事地询问来借住的少年们:「快八点了,要玩一会纸牌吗?」


    「……」


    一期一时竟拿不准她是想用纸牌让人放松还是讲冷笑话让人放松。


    「我想,不如先睡一觉吧。」

    不管她是认真提议还是在讲冷笑话,屋子里的不安气氛渐渐消退,药研先恢复过来,成熟稳重地开口建议:「兄弟们也都累了,休息好才有充足的精神应付明天。」


    「这样最好不过。」

    五位小姐点点头,停了停,又举起手上的纸牌盒:「真的不玩吗?我可是很擅长的。」


    这一次,连一直很拘谨的平野和前田都忍不住露出笑容,一期忍不住直接从她手上把纸牌盒抽走,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您也好好休息吧。」


    「诶……」


    屋外狂风怒号,声势惊人,这幢宽敞的双层别墅却不摇不晃,梁柱笔直,给人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心感。

    一期看着弟弟们一个个钻进被褥,为他们一一掖好被角。骨喰向来话少,一路上都很安静,得到什么吩咐便一丝不苟地照做,这时候也安静地盖着被子,神色平静。鲶尾比他开朗一点,把抱着小老虎的退拉到自己身边睡下,每当大风刮过的时候便哄着他说「不怕不怕」。药研、后藤、厚和乱在弟弟里属于较年长的一辈,性格也相对成熟,参差着与平野、前田、博多、秋田被褥挨被褥地睡在一起。


    与兄弟们不太熟悉,又在五位小姐面前惯受宠爱的信浓睁着眼睛,对着窗外剧烈摇晃的树影看了一会儿,转身钻进五位小姐的被子,整个人如小猫一样埋在她怀里。


    「太失礼了。」


    安排好其他弟弟们的一期一边道歉,一边把这个弟弟从五位小姐被子里拽出来,塞回他自己的被子掖好。


    但他刚转过身,这个红发的弟弟又无声无息地揭开被角,顺着缝隙钻了过去,紧紧搂住了五位小姐。一期顿时一阵头疼。


    「没关系,就让他在这里吧。」


    「给您添麻烦了,非常抱歉。」


    「比起道歉,道谢比较让人舒服。」


    「……是,感谢您的温柔。」


    终于,一切安排妥当。一期吹灭屋子里的提灯,在弟弟们之间的铺位躺下,拉上被子。

    窗外的风声依旧很大,每一次剧烈的呼啸都像要将这个世界狠狠打碎。但在这座小小的别墅里,在五位小姐的身边,他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感觉到平静。仿佛无处安放游荡不定的灵魂终于找到归宿,失去另一半的世界回归完整。


   ◇


    帝国大学恢复上课以后,两人在校外租了一间公寓,既是辨析答疑讨论法学的交流地,也是两人避世的温存之地。

    这几年局势越来越坏,五位小姐也越来越忙,偶尔来了也不再是两人一起的温书辨析,而是独自疲倦地卷进被子,精致端丽的面容微微凝蹙。一期不忍心打扰她休息,往往是侧身把她抱在怀里,一边用体温传递温暖,一边抚摸她的头发或是背部,看她在自己的抚慰下渐渐放松表情,露出孩子般纯真美丽的睡颜,心也被感染地温暖起来。


    不过,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也越来越少。

    计算时间,已经有整整两个月没在公寓里见过五位小姐,所以,当看到摆放在玄关处的黑色女式皮鞋时,一期甚至有些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回来了……吗……


    他在客厅里环视一圈,先是去了两人的卧室,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和他出门时一样,于是他又转身走向北面的书房,脚步急促。

    到了门口,手指握上雕花的黄铜门把的瞬间,一种没由来的不祥预感向他袭来,仿佛只要一打开门,有些东西就会再也无法维持。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等待那种难言的晕眩感从头脑中稍稍褪去,这才定下心转动门把手。


    室内光线并不强烈,午后的阳光透过缀着花边的白窗帘撒入室内,照射在侯爵千金绸缎般披垂在身后的黑发上。

    刹那间时光倒转,回到刚进入帝国大学那一年的图书馆顶楼,坐在格子窗边读书的侯爵千金孤身一人,沐浴在透明的阳光下。寂静的香气顺着微风飘逸过来,令人想到夜色里幽然盛放的深山樱花。


    「回来了吗?也好。」


    水晶般清澄透明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打破了时光的魔咒。五位小姐收回抚摸书脊上金色书名的手指,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一把晕着光泽的黄铜钥匙,向他摊开。

    有一段时间里,她很喜欢穿女学生的二尺袖和袴装,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又换回了第一次出现在他视线内的那种修身西服,气质也恢复了刚回国时的冷冽锐利,仿佛这两年的生活从她的人生里整段擦除一般。


    一期动了动嘴唇,听见自己干涸枯涩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


    放满精装书籍的书架静静矗立,置身其间的五位小姐半转过头,精致的脸庞呈现出一种虚幻的美:

    「梦醒了。」



大正浪漫·终







写完以后脑子里唯一剩下的想法是,信浓真可爱

剩下一个隐藏HE,这两天修改好再发,届时附上全篇参考资料,以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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